《鹊桥仙》创作谈:始于“千秋岁”,终成“鹊桥仙”
作者:萧耳
上传时间:2021-04-19 08: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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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岁

大学毕业那年,我在一个绿皮日记本上第一次开始写小说,小说的女主人公叫小蛮,也就是我自己,大概每个小说作者的第一篇小说总是想写自己。小说的地点就是我自小生活的江南水乡古镇塘栖。

我写到了秦观的一首词《千秋岁·水边沙外》:

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青春年少时的我,心境却已经惆怅得要“春也去,飞红万点愁如海”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反正那个小说并没有写成。

这一个春日,又是花影乱,莺声碎了,当我翻箱倒柜地找到了那个束之高阁几十年的绿皮日记本,看到旧笔迹的那一刻,真有太幸福了。

这些年,我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身边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一个弱冠少年,我好喜欢他呀,我也无数次地闪回,穿越,回到了我自己的少年时代。

美好的生命正在轮回之中,我清晰地记得在儿子15岁那年,看着他清俊斯文的模样,我也开始给他讲起我的15岁。一个少女,在江南小镇,她的世界,她喜欢的人,她向往的外面的世界。

随后,是我的发小们的15岁扑面而来。江南小镇的少年们,那时代里的我们,是幸运的,意气风发的花儿一代。

也是这个曾为明清十大江南古镇之首的小说中的“栖镇”,是我们所有今天被称为“小镇做题家”们的原点,人生起航之地。

我们是这样一代江南小镇人——

我们生于江南繁华一息尚存时,从娘胎里带着江南佳丽的斯文俊气的骄傲。

我们长于80年代,眼看着伴随着航运的衰落,曾经的这个运河边的大码头一点点衰落下去。江南文化随之衰微了,从南方来的新时尚开始侵入到小镇的肌理之中。随之而来的,是原有的“荡发荡发”式的从容优裕的分崩离析,人心的变异。

我们成年于90年代,更大的世界热情洋溢地从四面八方扑来,我们来不及深思,便张开了怀抱,我们从河上,陆上,海上,一路狂飙突进着,毫不犹豫地将故乡变成了老照片,而生我育我的大运河,成了世界文化遗产。

写出这代小镇人的人心之变,一直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是我自己从上大学之后,一次次回到故乡小镇后不变的,不甘的追问。

兰舟催发,鲲鹏欲飞。故乡对我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发小们来说,渐渐变成心头的一粒珠砂痣。不再怨,不再恨,只有爱和思念。

今年元旦,我们发小们聚会,喝醉了酒的我撒娇,我胡说八道,他们说:要反思的人是你自己,你要想想,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而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断过线。

他们批评得对。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曾断然在精神上不与故乡发生联系那么多年,之前我所有的小说,也从未触碰过故乡题材。我不知道我曾经那样的一种精神上的“弃绝”,又从何而来?

当我幡然醒悟时,我想如果有一部书是完全属于江南小镇的,那么曾经是运河边长大的江南小镇姑娘的我,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代言人。

《鹊桥仙》中的栖镇,原型是我从小生长的故乡塘栖镇。记忆中人口两万,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全镇的孩子汇聚在镇中心小学,小说中的原型主角们,从幼儿园开始,一起经历小学和初中,到了高中,分流到县重点中学和镇上高中,幽幽半生,不管聚散离合,都能听到彼此的传说。

而在那个没有手机甚至一开始家庭电话都没有普及的年代,彼此联系的手段十分有限,那些留守在镇上的长辈们,却使彼此间哪怕已经变得微弱的联系也不曾因岁月而中断。

一代人走,一代人留。走也走得坚决,留也留得坚决。老一辈的愿意扎根故土,似乎带着一点“曾经阔过”的顽固,到现在还仍然觉得哪里都不如自己小镇好。而我的同辈人中还留在原地的,已经稀少了。

“花儿们”

所以当我构画《鹊桥仙》的人物谱系时,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两代人。四大主人公陈易知、何易从、靳天、戴正等一代人,他们的父辈一代人。

记得我的女友苏七七看了我的初稿后提意见:你的主角是小镇精英,跟《阳光灿烂的日子》那种,最优越的那几个少年,时代的幸运儿。你写的是60后70初成功的前浪,是机遇好,风气开放,人生顺遂的一代。但大家都太好了,就又太明媚了,还好有前一代的人生,还有小镇的起伏映照着。

七七的意见总是入骨犀利,初稿完成后,我也曾努力地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我几乎是跟自己妥协了:因为我也没法刻意去制造苦难,制造冲突。我真正想刻画的人物们,生活中他们的原型是我的发小们,确实也谈不上什么苦难与折磨,有的只是个人道路上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小我的不如意等等。

那么这一代“花儿”们是否值得书写他们的“幸运深处”呢?我就想,一代人的幸运也带着他们清晰的独特性,就让我为这一代小镇“花儿”们画了群像吧,因为时过境迁,七宝楼台,往昔早已不再。

怀着一种“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心绪。曾经那么元气饱满的一代小镇精英青年的精气神,我想尽力去复原,而我已经在酝酿着,要为一代小镇底层青年,也就是非精英的“草儿”们再写一部长篇小说,作为《鹊桥仙》的姐妹篇。

《鹊桥仙》的七八个原型人物,他们都在帮我搜寻着神奇的记忆。一点点长大,恋爱,结婚,生子,老去,彼此还叫着小名,记得孩提时哭鼻子的样子,男生女生吵的那些架,小儿女呕的那些气,加的那些戏,一整座栖镇大观园里,少男少女,青春懵懂,然而终究要长大,要分离,要远行,奔向大码头,那些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和我们有关。

这几年,小说中的关键人物的原型们一一归来,半生戏梦,聚散离合。有人归来,有人永远离去,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时近时远,有人天真如昨,有人冷暖自知。人到中年,都历了些人事,因为人生变故,我们有了一个叫“花花叶叶”发小群,就在我的上一个生日,其中一个发小起兴,我们七八个中年人聚起了,一起开车回了故乡塘栖,他们陪着我去寻觅着儿时的记忆,最后,定格在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老轮船码头。

我们在废墟之上合影,然后离开。

几个月后,那个曾经牵动着我们少年的心的轮船码头,最后的一点废墟也成了梦幻泡影。

鹊桥仙

这是一个事先张扬的长篇小说。记得在正式写出第一个字前,我跟好几个文学圈的朋友说过我要写这个以我从小生活的江南古镇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我一次次地说,那才是我最想写好的小说。我很是大言不惭,信誓旦旦,一个其实平常羞于谈论自己的写作的我,居然不知不觉中为自己的写作生涯提早几年就放了一颗卫星。我跟程永新老师说过,跟同样与大运河有关的作家徐则臣和路内说过,有一个晚上,我读到李云雷的一篇写少年心事的短篇小说《双曲线》,然后跟云雷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晚上我想写的这个小说,小说影子都没有呢,我已经约好云雷,如果我写出来了他就要给我写个评论。还有,难为情的是,有一次写了《繁花》的金宇澄老师跟我说你好好写,我又巴拉巴拉说我要写一个长篇……至于我身边的女友们,更是知道我心心念念要写一个长篇小说,那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我的发小们,他们完全是文学圈外人,也知道了我要写一个长篇小说,而且是献给他们的。我对自己满怀期待,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差点闹了个笑话,怎么居然也把自己当成了个东西了。

就这样,我一路唧唧呱呱地张扬过了,这么多圈内圈外的朋友加持过了,给自己壮了这么多的胆,那真的没有退路了,只有一条路了:写吧。

我把开笔的日子定在了2019年元旦。在此之前,我已经为它取了一个名字《河边书》,断断续续写过几万字的提纲。以前我写小说从来没有提纲,只要确定了一个标题,就开始打字,写到哪里算哪里,没有任何规划,没有预设,我一直认为那些虚构的字会自己飞来,但是这一次我慌了,我需要提纲这根拐杖。

待真正开始动笔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怯,我这个眼高手低的家伙啊,你想穷半生之力写一部大书,为此你天天恨不得立刻,马上辞职,轰轰烈烈,华丽转身,只专注于干这一件事,结果呢,我又一次中庸了:职业生涯只退一小步,作家生涯只进一小步,至于母职,甚至到了乐此不疲屁颠屁颠的地步,以至于有人提醒我,将来你可别老想跟在儿子屁股后面让他嫌弃你。我永远有我自己的平衡术,我讨厌自己又无法自我突破。温温吞吞慢条斯理荡发荡发江南人格如我,在点点滴滴的时间缝隙里,开始将那片自己熟悉不过的江南土地想象成一个热气球舱,它升腾到了半空的云上,脱离了大地,而大地上的一切成了“浮生”,我终于找到了一种雾里看花的写作姿态。

你呀,就爱这么“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嗯,我做人如此,写作如此。

我想对陪伴了我这几年写《鹊桥仙》,提供给我很多灵感的发小们说:你们都是我的缪斯,我对你们的深情,其实要多于我所流露的。

《鹊桥仙》的名字是《收获》的编辑吴越想到的,她一说我就觉得就是它了。因为《河边书》是个太模糊的名字。“鹊桥仙”是个广为人知的词牌名,鹊,天上的鸟儿。桥,小说中时常出现的长桥。仙,小镇上荡发荡发的,有仙气的仙儿们。

我最早的版本中,受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影响,以塘栖直呼其镇,小说中每一处地名都是真实的工笔,决不虚构,记忆对于往日江南文明的还原,也力求真实。后来又反复纠结于地名要不要太实,太实又会少了“仙气”,于是问程永新老师:到底是写“塘栖”好,还是“栖镇”好?程老师回:栖镇。

就这样,始于《千秋岁》,当年华老去,幽梦半生,终成了《鹊桥仙》。


来源:《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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