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继》卷三
作者:邓椿
上传时间:2020-06-30 09: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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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冕才贤


苏轼,字子瞻,眉山人,高名大节,照映今古。据德依仁之余,游心兹艺。所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或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耶?”虽文与可自谓:“吾墨竹一派在徐州”,而先生亦自谓“吾为墨竹,尽得与可之法”,然先生运思清拔,其英风劲气逼人,使人应接不暇,恐非与可所能拘制也。又作《寒林》,尝以书告王定国曰:“予近画得《寒林》,已入神品。”虽然,先生平日胸臆宏放如此。而兰陵胡世将家收所画《蟹》,琐屑毛介,曲畏芒缕,无不备具,是亦得从心不逾矩之道也。米元章自湖南从事过黄州,视见公,酒酣,贴观音纸壁上,起作两行,枯树、怪石各一,以赠之。山谷枯木道士赋云:“恢诡谲怪,滑稽于秋毫之颖,尤以酒为神,故其觞次滴沥,醉余呻。取诸造化之炉锤,尽用文章之斧斤。”又题《竹石》诗云:“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先生自题郭祥正壁,亦云:“枯肠得酒芒角出,肺肝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写向君家雪色壁。”则知先生平日非乘酣以发真兴,则不为也。  龙眠居士李公麟,字伯时,为舒城大族,家世业儒。父虚一,尝举贤良方正科。公麟熙宁三年登第,以文学有名于时。陆佃荐为中书门下省删定官。董敦逸辟检法御史台,官至朝奉郎。元符三年病痹致仕,终于崇宁五年。学佛悟道,深得微旨,立朝籍籍有声。史称以画见知于世,非确论也。平日博求钟鼎古器,圭璧宝玩,森然满家。以其余力留意画笔,心通意彻,直造玄妙,盖其大才逸群,举皆过人也。士夫以谓“鞍马愈于韩,佛像追吴道玄,山水似李思训,人物似韩”,非过论也。尤好画马,飞龙状质,喷玉图形,五花散身,万里汗血,觉陈闳之非贵,视韩干以未奇。故坡诗云:“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山谷亦云:“伯时作马,如孙太古湖滩水石。”谓其笔力俊壮也。以其耽禅,多交衲子。一日,秀铁面忽劝之曰:“不可画马,他日恐堕其趣”,于是翻然以悟,绝笔不为,独专意于诸佛矣。其佛像每务出奇立异,使世俗惊惑,而不失其胜绝处。尝作《长带观音》,其绅甚长,过一身有半。又为吕吉甫作《石上卧观音》,盖前此所未见者。又画《自在观音》,跏趺合爪,而具自在之相,曰:“世以破坐为自在,自在在心不在相也”。乃知高人达士,纵施横设,无施而不可者。平时所画不作对,多以澄心堂纸为之,不用缣素,不施丹粉,其所以超乎一世之上者此也。郭若虚谓:“吴道子画今古一人而已”,以予观之,伯时既出,道子讵容独步耶?有《孝经图》、《九歌图》、《归去来图》、《阳关图》、《琴鹤图》、《憩寂图》、《严子陵钓滩图》、《山庄图》、《卜居图》,又有《虎脊天马》、《天育骠骑》、《好头赤》、《沐猴马》、《欲辗马》、《象龙马》及《揩痒虎》等图。一时名贤,俱留纪咏也。


襄阳漫士米黻,字元章,尝自述云:“黻即芾也。”即作芾。世居太原,后徙于吴。宣仁圣烈皇后在藩,其母出入邸中,后以旧恩,遂补校书郎。自蔡河拨发,为太常博士,出知常州,复入为书画学博士,赐对便殿,擢礼部员外郎,以言罢知淮阳军。芾人物萧散,被服效唐人,所与游皆一时名士。尝曰:“伯时病右手后,余始作画。以李常师吴生,终不能去其气,余乃取顾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又李笔神采不高,余为睛目面文骨木,自是天性,非师而能。惟作古忠贤像也。”又尝与伯时论分布次第,作《子敬书练裙图》,复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纵步》,自挂斋室。又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因信笔为之,多以烟云掩映树木,不取工细。有求者只作横挂三尺,惟宝晋斋中挂双幅成对,长不过三尺,衤票出乃不为倚所蔽,人行过,肩汗不著。更不作大图,无一笔关同、李成俗气。然公字札流传四方,独于丹青,诚为罕见,予止在利ヘ李骥元骏家见二画。其一纸上横松梢,淡墨画成,针芒千万,攒错如铁。今古画松,未见此制。题其后云:“与大观学士步月湖上,各分韵赋诗,芾独赋无声之诗。”盖与李大观诸人夜游颍昌西湖之上也。其一乃梅、松、兰、菊,相因子一纸之上,交柯互叶,而不相乱,以为繁则近简,以为简则不疏,太高太奇,实旷代之奇作也!乃知好名之士,其欲自立于世者如此。大观乃元骏之族父,后归元骏。


晁补之,字无咎,济北人。元中为吏部郎中,绍圣中谪监信州税,流落久之。张天觉当国,起知泗州,不累月,下世。有自画山水《留春堂》大屏,上题云:“胸中正可吞云梦,戋底何妨对圣贤。有意清秋入衡霍,为君无尽写江天。”又题自画山水寄人云:“虎观他年清汗手,白头田亩未能闲。自嫌麦垅无佳思,戏作南斋百里山。”陈无已独爱重其迹,亦尝咏其扇云:“前身阮始平,今代王摩诘。偃屈盖代气,万里入咫尺。”无咎又尝增添《莲社》图样,自以意先为山石位置向背,作粉本以授画史孟仲宁,令传模之。菩萨仿侯昱,云气仿吴道玄,天王、松石仿关同,堂殿、草树仿周、郭忠恕,卧槎、垂藤仿李成,崖壁、瘦木仿许道宁,湍流、山岭、骑从、服,仿卫贤。马以韩干,虎以包鼎,犭员、猴、鹿,以易元吉,鹤、白鹇、若鸟、鼠,以崔白,集彼众长,共成胜事。今人家往往摹临其本,传于世者多矣。  晁说之,字以道,少慕司马温公之为人,自号景迂。未三十,东坡以著述科荐之。靖康初,自休致中召为著作郎,后试中书舍人,兼东宫詹事。建炎初政,以待制侍读而终。山谷尝题其《雪雁》云:“飞雪洒芦如银箭,前雁惊飞后回ツ。凭谁说与谢元晖,休道澄江静如练。”又无咎题四弟横轴画云:“黄叶满青山,枯蒲净寒水。凫雁下陂塍,牛羊散墟里。担获暮来归,儿迎妇窥篱。虎头无骨相,田野有余思。”


张侍郎舜民,字芸叟,号浮休居士。绍圣入党,贬均州,绍兴初追复直学士。生平嗜画,题评精确。虽南迁羁旅中,每所经从,必搜访题识。东南士大夫家所藏名品,悉载录中。亦能自作山水,有自题扇诗云“忽忽南迁不记年,二妃祠外橘洲前。眼昏笔战谁能画,无奈霜纨似月圆。”又题邓正字家刘明复《秋景》,末句云:“我有故山常自写,免教魂梦落天涯。”


刘泾,字巨济,简州人,熙宁六年进士中第,王安石荐为经学所检讨。历太学博士,因讲诗为诸生所服。后罢,诸生乞留不报,终职方郎中。泾,米元章之书画友也。善作林、石、槎、竹,笔墨狂逸,体制拔俗。予家藏其幅纸,所作竹叶,几逼钟、郭。今成都大智院法堂壁间有《松竹窠植》二,惜其岁久,将磨灭也。


苏过,字叔党,坡公之季子也。元中,公知杭州,叔党年十九,预计偕。七年,公为兵部尚书,任承务郎,后公谪黄州,贬儋州,移廉、永二州,叔党皆侍行。叔父栾城公每称其孝。平生禁锢近三十年,晚除中山ヘ而卒。善作怪石、丛筱,咄咄逼翁。坡有观过所作《木石竹》三绝,以为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解与竹传神者是也。晁以道志其墓,亦云:“书画之胜,亦克肖似其先人。”又时出新意作山水,远水多纹,依岩多屋木,皆人迹绝处,并以焦墨为之,此出奇也。  宋子房,字汉杰,郑州荥阳人,少府监选之子,复古之犹子也,官至正郎。坡公跋其画,谓“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为之不已,当作著色山也。”又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毛皮、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卷。汉杰真士人画也!”又云:“假之数年,当不减复古也。”初,崇、观盛时,大兴画学,予大父中书公,见其《江皋秋色图》,甚珍爱之,首荐为博士。然其人乃贤胄子,不独以画取也。所著《画法六论》,极其精到。  程堂,字公明,眉人,举进士,为驾部郎中。善画墨竹,宗派湖州。出湖州之门者,独公明入室也。好画凤尾竹,其梢极重,作回旋之势,而枝叶不失向背。又登峨眉山,见菩萨竹,有结花于节外之枝者,茸密如裘,即写其形于中峰乾明寺僧堂壁间,俨如生也。又象耳山有苦竹、紫竹、风竹、雨竹,好事者已刻之石。成都笮桥观音院,亦有所画竹,且题绝句云:“无姓无名逼夜来,院僧根问苦相猜。携灯笑指屏间竹,记得当年手自栽。”又能作园蔬,尝见《紫芥》、《紫茄》二轴,夺真也。


范正夫,字子立,颍昌人,文正公之诸孙,德孺之子也。长于水墨杂画,标格高秀。予家与之同居氵┆水,多藏其得意之作,如《访戴图》、《脊令图》、《竹石图》,寄与清远,真士人笔也!惜乎以名家高才,而知凤翔,还乡,适虏人屠城,死之。


颜博文,字持约,德州人。政和八年,嘉王榜登甲科,长于水墨。宇文季蒙龙图家,有横披《十六罗汉》,其笔法位置如伯时,但意韵差短耳。陈去非次何文缜题所作《墨梅三绝》云:“窗前光景晚清新,半幅溪藤万里春。从此不贪江路远,胜拼心力唤真真。夺得斜枝不放归,倚窗乘月看熹微。墨池雪岭春俱好,付与诗人说是非。”“未央宫里红杏,羯鼓三声打开。大庾岭头梅萼,管城呼上屏来”,非此画不称此诗也。初,持约与王き厚善。き败,持约方退朝,闻之,即驰马还家,闭关拒人,尽焚与き平生往来笺记诗文之类,于是独免。  任谊,字才仲,宋复古之甥也。尝为协律郎,后通判澧州,适丁乱离,钟贼反叛,为群盗所杀。平日凡所经历江山佳处,则氐笔吮墨,辄成图轴。仿佛笼淡,清润可喜。邵泽民为春官,才仲正在太常,与之同部,相好甚密,今其家富有才仲手迹,有《南北江山图》、《平芜千里图》、《四更山吐月图》、《唐功臣图》、《斗山烟市图》、《松溪深日图》。又取平生所见兰花数十种,随其形状,各命以名,如“杏梁归燕”、“丹山翔凤”之类。皆小字隶书,记其所见之处,邵氏名曰“香圃”。其隶古劲,学中郎也。


米友仁,元章之子也,幼年山谷赠诗曰:“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元刂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遂字元晖。元章当置画学之初,召为博士,便殿赐对,因上友仁《楚山清晓图》。既退,赐御书画各二轴。友仁宣和中为大名少尹。天机超逸,不事绳墨,其所作山水,点滴烟云,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其风气肖乃翁也。每自题其画曰:“墨戏。”被遇光尧,官至工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日奉清闲之宴。方其未遇时,士大夫往往可得其笔,既贵,甚自秘重,虽亲旧间亦无缘得之,众嘲曰:“解作无根树,能描鸿云。如今供御也,不肯与闲人。”后享年八十,神明如少壮时,无疾而逝。


朱敦儒,字希真,少从陈东野学,尝赋古镜云:“试将天下照,万象总分明。”东野奇之。绍兴间,御史明橐,宣谕广东,被旨访求遗逸。是时,希真放浪江湖间,自江西避乱晋康,橐遂以应诏命。初品官召赴阙登对,改官,入馆为郎,出为浙东宪。秦桧当国,有携希真画山水谒桧,桧荐于上,颇被眷遇。与米元晖对御辄画,而希真耻以画名,辄退避不居也。故常告亲友曰:“吾非善画者,所画多出钱端回之手。”其实非也。廉布,字宣仲,山阳人,妙年登科,官至武学博士,以联贵姻坐累,遂废终身。后居绍兴,既绝仕宦之念,专意绘事。山水林石,种种飘逸。师东坡,几于升堂也。其子颇得家法,今有图轴传于世。


李石,字知几,资州人,少负才名。既登第,以赵逵庄叔左史之荐,任太学博士。直情径行,不附权贵,遂不容于朝。出主石室,就学者其合如云。至闽越之士,万里而来。刻石题诸生名几千人,蜀学之盛,古今鲜俪也!今ヘ成都,醉吟之余,时作小笔,风调远俗,盖其人品既高,虽游戏间,而心画形矣。  ○岩穴上士


杭士林生,作江湖景、芦雁水禽,气格清绝。米老谓:“唐无此画,可并徐熙,在艾宣、张泾、宝觉之右。”人罕得之。


李申,字景元,自号华亭逸人。作逸笔翎毛,有意外趣,但木柯未佳耳。坡题其《喜鹊图》云:“闻说神仙郭恕先,醉中狂笔势澜翻。百年牢落何人继?只有华亭李景元。”又晁无咎题周兼彦所收《李甲画三绝》,鹊云:“上林花妥逐莺飞,愁绝江南雪里时。何须傍檐喜,みま相对两寒枝。”雁云:“网罗无限稻粱肥,怜尔冥冥亦庶几。戏鸭眠鸥满中,衡阳无意更南飞。”鸭云:“急风吹雪满汀洲,近腊淮南忆倦游。小鸭枯荷野艇冷,去年今日冻高邮。”


周纯,字忘机,成都华阳人。后依解潜,久留荆楚,故亦自称楚人。少为浮屠,弱冠游京师,以诗画为佛事,都下翕然知名。士大夫多与之游,而王き辅道最与相亲,后坐累编管惠州,不许生还。适邻郡建神霄宫,本路宪旧知其人,请朝廷赦能画人周纯来作绘事,从之。于是凭藉,得以自如。其山水师思训,衣冠师恺之,佛像师伯时,又能作花鸟、松竹、牛马之属,变态多端,一一清绝。画家于人物,必“九朽一罢”,谓先以土笔扑取形似,数次修改,故曰“九朽”,继以淡墨一描而成,故曰“一罢”。罢者,毕事也。独忘机不假乎此,落笔便成,而气韵生动。每谓人曰:“书画同一关戾,善书者又岂先朽而后书耶?”,此盖卓识也。初,き未败,会朝士大尹盛章在焉,谓忘机曰:“子能为我作图《梅》,状‘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之意乎?”,忘机曰:“此临川诗,须公自有此句,我始为之。”盛恨甚。未几,き败,而盛犹为京尹,故忘机被祸独酷。  高焘,字公广,沔州人,自号三乐居士。作小景,自成一家,清远静深,一洗工气。眠鸭浮雁、衰柳枯,最为珍绝。篆隶、飞白,一一造妙。  僧德正,信州人,宣和郎官徐兢明叔之兄,绍兴侍从徐林稚山之弟。登科为平江教官,弃而出家。是日即敕往江州圜通寺开堂拈香,为三世诸佛,于是其徒不容,弃去。居庐山南叠石庵,服漆辟谷。闽淮名山,意往无碍,凡登山临水,即横笛自娱。后入蜀,其兄阴遣人伪作其徒,剩赍金帛,牵挽而归。过叙州宣化县,久留樊宾少卿家,作《峨眉图》。山水人物,种种清高。初登峨眉时,炼指供佛,两手止余四指,粗可执笔,而画意自足。其松石、人物,专学龙眠。遇兴伸纸挥毫,顷刻而成,贵势或求之,绝不与。


江参,字贯道,江南人,长于山水。形貌清癯,嗜香茶,以为生。初以叶少蕴左丞荐于宇文湖州季蒙,今其家有泉石五幅,图一本。笔墨学董源,而豪放过之。季蒙欲多取其画,而贯道每被召去,止得此图,居以为慊。后刘季高侍郎再寄《江居图》一卷,作无尽景,始少慰意。当贯道被召时,尚书张如莹知临安,贯道既到临安,即有旨馆于府治。明当引见,是夕殂,信有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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