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白散文·梦想与绝唱
作者:露白
上传时间:2020-03-17 20: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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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朗风清天地开,坡草如织柳如裁。

二月颍岸望颍水,颍水西从烟树来。

流波千叠虽东去,滔滔汩汩入我怀……

2013年2月,我临流而唱,为久居其畔的颍水写下了一首六十言的长诗。我以为,我的血液里早已融入了它的波光与涛声。

自少年时,每望颍水,我就有一个梦想,此生若能从它的源头走到它的尽处,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但逝者如斯,人生易老,当年的壮怀仍然似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枕畔萦绕。

沈丘为春秋时期项子国旧地。项,颈也。项子国之得名,正是因为其处在北接汴洛、南连吴楚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上。而颍水,上邻伊洛,下抵江汉,流泽所至,阡陌纵横,人文荟萃。2011年7月,为了一探巢由洗耳、考叔春耕的遗踪旧迹,我的朋友左建军先生——一位三湘楹联名家——不辞千里来到了沈丘。看他一脸的疲惫不掩虔诚,我有些忍俊不禁了。我告诉他,两哲的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颍水的上游,去此有八百里之遥。闻听此言,他有些失望。但是,当我说,颍水所容纳的故事其实还有许多,只与沈丘有关的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讲清的,他的兴致又盎然如初了。与许多朋友一样,当得知周兴嗣是沈丘人时,他很惊讶。下午,立于颍水之岸,听我述说周兴嗣的轶事、漫谈沈丘的沿革,素有史家卓识、文人襟怀的左先生,心游万仞,思接千载,仿佛看到了周兴嗣当年飘转东下的帆影……

周兴嗣约生于公元469年。往前二百五十多年,正是貔貅奔突、旌旗偃蹇的三国乱世。天下支离,社会动荡,却解开了文人身上的束缚。在最为动乱的北方,以“三曹”和“建安七子”为代表,文学创作取得了划时代的成就。“建安风骨”的清、显、明、直,千载以降,影响未绝。更让后人仰望的是,建安文人身上有一种悲天悯物的精神——这正是文学最有价值的内核。

日转星移,一个世纪后,历史到了晋太康年间。中国文学,忽如一个乍解风情的女子,玉佩琼琚,羽衣霞裳,飘然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语言繁富,句式整齐,声律谐美,文学从来没有如此地百娇千媚。这个时代的风流人物是陆机和潘岳。别的不说,只“陆海潘江”四字,就道尽了后人对他们无限的追慕。

这种绮丽的文风迅速受到了齐梁文人的追逐,并在他们的推动下,走向极致,形成了影响数百年的“齐梁体”,直到迎来王勃、骆宾王、王昌龄、李白这些横亘天际的大唐巨峰,方衰微了去。

后人站在历史的高度,俯瞰过往,褒贬昔人,情绪总多了激昂。但是,齐梁文风绝非一无是处。它在辞藻、音韵、对仗上的成就,以及在句法曲折、辞义含蓄、语言形象上所树立的准则,为唐诗、宋词、元曲等声韵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可以说,没有齐梁的演练,就没有盛唐的诗章、隆宋的词阕。

“有韵为文,无韵为笔”,齐梁文人为文学树立了一个崭新的标杆。而《千字文》就诞生于这一推崇声韵与节奏的时代。

四世纪之前,北方一直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从304年,中国进入长达二百八十余年的大分裂时代。尤其在“八王之乱”下的中原,更是一片血腥。“八王之乱”的最后一个王为司马越。307年,他扶持司马炽为皇帝,改年号为“永嘉”。吊诡的是,这一年号带来的却是长达数世纪的灾难。310年,首都洛阳被汉赵帝国的大将、匈奴人石勒率军包围。为了突出重围,打通一条通往长江流域的粮道,司马越率十万晋军,从许昌向东南挺近。第二年春上到达今天的槐店当年的项县时,司马越忧惧交加,一病而亡。失去了统帅的大军,被石勒追至今郸城宁平,全部覆没。随行的大臣和亲王悉数被戮。317年,西晋灭亡。

西晋最后一个皇帝司马业的堂叔司马睿在建康继位。由他所建立政权史称东晋。此时,长江以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南京龙蟠虎踞的形势,江南草长莺飞的景色,乃是后人的描摹。但是,就这样一个偏居一隅的流亡政府,却像一面旗帜,让北方的士大夫们望而麇集。

在石勒杀掉十万晋军的前一年,匈奴人刘曜攻陷繁华盖世的洛阳,纵兵焚城,杀人三万。从这一年起,在随后的两个世纪里,中原地区无数的钟鼎之家、簪缨世族,舟车辗转,踏上了一去不返的逃亡之路。这是汉民族第一次大规模的迁徙,漫长而悲壮,史称“永嘉南渡”。

“永嘉南渡”没有统一的路线,但上连河洛、下达江淮的颍水却是最佳的选择。自三国时,曹魏为强兵足食,派大将邓艾沿颍水一线,从今淮阳、项城、沈丘到安徽寿县,修水屯田,以致“资食有储”。莫说颍水,只遍布当今沈丘县域的几条颍水的支流——老蔡河、西蔡河、兀术沟、运粮河、八尺渠等,当时都已是重要的粮道和兵路。

“凭谁细话当时事,肠断山长水远诗。”颍水,时而水清可濯,时而声寂如咽,是一条流漾诗人绮思的河,也是一条融汇了移民珠泪和征卒碧血的河。

远祖为汉太子太傅、曾祖为晋征西府参军、宜都太守的周兴嗣,自是冠带一族。史料的有限,使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他的族人是从哪一代迁往姑熟的。但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当年扶老携幼、泪别乡国的情景是何等的恓惶!

中原板荡,神州陆沉。锋镝余生的士人们,从城郭参差、阡陌交通的中心,到饭稻羹鱼、火耕水耨的边缘,恍若隔世。“煌煌祖宗业,永怀河洛间”,直到南宋,像陆游一样,在无数人的心中,仍觉自己是一个他乡漂泊的游子。河洛,虽已遥远,却是灵魂永恒的家园。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身心磨合,人们安顿下来了。石街与水巷,烟柳与晴花,成为新的吟题;征歌逐舞,赌酒联诗,成为时尚。北伐,那是祖逖与桓温的事。

梁武帝萧衍,在千古帝王中,是一奇。宋、齐、梁、陈,倏兴倏灭,前后只一百六十九载,萧衍在位四十八年。中国历史上,帝王多短命,寿登耄耋者屈指可数——他排在八十八岁的乾隆之后,享年八十六岁。其三,他是一个既深通佛学又皈依佛门的和尚皇帝。登堂讲经,入寺舍身,佛教在他的影响下,达到鼎盛。我们难以想象,一位帝王,不近妃嫔,不征管弦,不啖酒肉,是怎样的一种修炼!其四,他多才多艺,广识博学。举凡书法、绘画、棋艺、弓马、卜筮、纬候,莫不娴熟。在经学上,他撰有《周易讲疏》、《春秋问答》、《孔子正言》等二百卷;在佛学上,他著有《涅萃》、《大品》、《净名》、《三慧》等数百卷;其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萧衍极富诗文才华。他年轻时是“竟陵八友”之一,与谢眺、沈约、王融、任昉等人齐名。他的七言诗,律谐韵美,抑扬婉转,对唐代李白、杜甫、高适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南梁,在三千的历史上只存在了短短的五十五年,但在文学上的成就,历史上八十三个王朝中,也只有盛唐和北宋可与之比肩,文学家和诗人一时灿若星汉。萧统、沈约、萧子显、刘勰、钟嵘,以及江淹、谢览、谢朏、谢举、到沆、到溉、到洽、丘迟、吴均、庾信、刘昭、刘峻、陶弘景,当然还有《千字文》的作者周兴嗣,莫不是光耀千秋的巨星。

我们假想:萧梁王朝再延续二百年,甚至一百年,中国的历史上就多了一个比盛唐还要辉煌无限的朝代。

我们无法理解萧衍。他笃爱文学,流连佛教,毕生身体力行,说他是一个殉道者亦不为过。另一方面,他如同被蒙蔽了心灵,在许多攸关江山社稷的大事上,却表现得昏庸无度、颟顸不堪。他的帝国,随着早年文治武功的透支,迅速土崩瓦解。

周兴嗣约生于469年,五十二年的生涯跨了宋、齐、梁三个朝代。凭籍自己的才学和文人惺惺相惜的襄助,他很快平步青云。二十五岁那年,他遇到了以侍中出任太守的谢朏。谢朏是当时的名士,有着显赫的出身。受其举荐,周兴嗣一入仕就当了郡丞。502年,萧衍建立梁帝国。周兴嗣的一篇《休平赋》,让萧衍非常赞赏。从此,他进入了萧衍的视野并被委以重任。周兴嗣是幸运的,而二百五十年后的杜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十年的献赋和投赠,除了残杯与冷炙外,只得到了一个参军的微职。

周兴嗣的才华是其他朝臣无可比拟的。这有两件事可以看出:502年,北方献来一匹会随音乐起舞的马。萧衍命周兴嗣与侍诏张率等人作赋颂之。周兴嗣一举夺魁。他因此被升为员外散骑侍郎。508年,萧衍把自己的一所旧居改建为一处寺庙,命周兴嗣与陆倕各写一篇碑文。不须说,征服武帝文心的仍是周兴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此,为皇帝草檄作赋成了他的职业。值得一提的是,他撰写的《梁皇帝实录》、《梁皇帝起居注》等,是实录的发轫,对后世影响甚巨。但是,真正使他流芳百代的还是一篇绝妙文章:《次韵王羲之书千字》,即流传至今的《千字文》。

“卿有才思,为我韵之”,当梁武帝把互不联属、绝无重复的一千个字交给周兴嗣时,朝野含潘度陆、超终迈贾者不可胜数:《宋书》的作者沈约,诗文兼备,是古代声韵学的创建者。他与谢眺等人提出的“四声八病”说为近体诗的产生奠定了基础。此外,《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诗品》的作者钟嵘,《与陈伯之书》的作者丘迟,莫不是才思轶荡的人物。与周兴嗣相与交游唱和的吴均,诗文风格清丽,人称“吴均体”,更是一个四海为之倾倒的卓荦俊才。但徐孺下陈蕃之榻,入天子青眼的只有周兴嗣。

我们无法透过一千五百年的历史烟云,近观周兴嗣魔法一样的组合过程。“当年掷笔推窗处,满握青丝作雪花。”史书上一夜头白的传说,多了一些神奇的色彩。但我们宁愿相信它是真的,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他怎样将钦定的而不是可以任意选择的一千个字,别出机杼,结成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节奏和谐,声韵铿锵,纳须弥于芥子,布星宿于浩宇。像林语堂评价苏轼曰:“人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

有人将《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相比。除它们都被世人用作蒙学教材这一点相同外,无庸置辩的是,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上,“千”远不是“三”、“百”可以望其项背的。它们是识字课本,而《千字文》,璀璨九霄,缤纷百代,是诗章,是哲文。

早于周兴嗣十六年谢世的江淹,相传梦中被神仙馈赠了的一只毫端蕴秀、纸上焕彩的妙笔,从此文思如潮,飘然不群。一篇《别赋》,声婉情谐,“诵之如行云流水,听之如金声玉振。”但江淹晚年,语淡句平,人谓之“江郎才尽”。原来,他的五彩神笔又被神仙讨还去了。我们有理由认为,它已转到了周兴嗣手中。

历史上,自秦始皇到宋太祖,自朱洪武至清乾隆,莫不在探求将一姓之天下续传万世的途径。逼迫齐和帝“禅位”于自己的萧衍也不例外。

中国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即肇始于萧衍。从西晋“八王之乱”一直到上一朝的齐帝国,皇族之间为争权夺利的骨肉相残,让萧衍多了思考与探索。但是,他不知道以独裁与专制为本质的皇权是这些痼疾沉疴的病因,梦想以三教的经典治理他的帝国,消弭觊觎皇权的野心,雄图英算也就变成了妄想。而事实也正如此——守戒修行的他被叛乱的大臣侯景率军围困,活活饿死于皇宫之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北宋儒学家张载的座右铭。自古迄今,广大的仁人志士也像张载一样为家国和谐、社会进步不断地做着探索。他们假以诗文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尽管这些声音非常微弱。

《千字文》,“如舞霓裳于寸木,抽长绪于乱丝”,只从艺术上已超越蒙学读物这一的概念。但是,它最大的价值在于所蕴含的宏博的思想。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这是自然的法则;从“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到“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这是仁政的大道;从“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到“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复,器欲难量”,这是修身的根本……

《千字文》凝结了远哲前贤对世界的认知和思考,也包容了仁人志士对社会的梦想与追求。历史选择了文采斐然的周兴嗣,让他高歌豪唱,以黄钟大吕的声音,传扬千秋……

“颍水悠悠恒未止,华夏生生永不息。”牵岳连海的颍水,是一条历史的河,也是一条人文的河。它的清波与细浪、汀花与岸柳、栖鸥与鸣棹,永远如夏夜的竹影一般摇曳于我们的梦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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