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芿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为了形容她,我想了许多词汇,比如:轻裾,飘逸,靓丽,等等,但我不知道在它们之间加上怎样的词汇,使之成为一个或一组最佳的句子,让你在心中产生一个既准确又美好的形象。
苏芿是我在乡下扶贫的时候认识的,确切地说,我与之有着将近三个月的同事经历。她是信息员,凡是整理档案、制作图表、上报材料皆属于她的工作。起初,我有点怀疑:一个乡下女子,能做吗?
但苏芿的确不俗,工作出色,性格也随和,闲暇的时候,与工作队的其他人还聊聊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搭我们的伙,帮助摘菜、刷锅、拖地,非常勤快。甚至,在晚上大家一起喝点啤酒的时候,苏芿也不推辞,像我们几个男人一样整碗整瓶地喝,尽管只是有时。
苏芿有一个八岁的男孩,偶尔到村室里玩,小家伙非常聪明可爱。我没有见过她家里的其他人,但从平时的话语里觉得,她的家庭非常和睦,也相当优裕。但有一天,一块与我驻村的同事说:你可以写写苏芿的故事。
苏芿的故事?我有些疑惑了。她身上会有什么曲折的经历值得书写呢?当时,因为忙于入户走访,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与苏芿单独地聊一下。
“苏芿,”二十多天后,我微笑着问,“你身上还发生过什么离奇的故事吗?”
苏芿坐在我的对面。她没有说话,代替回答的是倏然而至的眼泪。这让我感到很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她。
苏芿哽咽地哭了起来,纤细的手指不一会儿就拭红了双眼。我越发尴尬了——我第一次遇到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在自己面前这样抽抽噎噎地哭。
“我的童年——”稳定了一下情绪后,苏芿支支离离地开始了她的叙述。我无法还原当时她一边拭着眼泪一边述说的情景,只将一个令人心折的故事整理如下: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长大的。那时,我与外婆家的一帮小伙伴们整天整日地疯玩。一天,有一个女孩对我说,我们都有妈妈,你的妈妈呢?你是一个没妈的孩子!
妈妈,这是一个什么概念的字眼啊?他们都有妈妈,我怎么没有妈妈呢?我哭着去问外婆。
外婆没有回答,只将我搂在怀里,一时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接着,泪水婆娑地,外婆向我叙述了此前我不曾闻说也不曾感悟的故事。
原来,我的妈妈在生下我两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就离开了人间。是外婆把我抱回了家且将我抚养成人。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事情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我深深地感到,我在外婆家几年的生命历程,永远都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话题——既有世上的大不幸,也有人间的大爱。
我的母亲姊妹六个,母亲行一,所嫁的村子离外婆家不远,丈夫——也即我的爸爸——还是一个民师,公公呢,在县城的一所小学当校长,一切虽不十分美好,也相当不错了。不幸的开始是母亲生下了我,不为别的,只为我是一个女孩。在同样也是一位女性的祖母看来,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她不知道,她的这一陈旧的观念成了戕害他人的一把利刃。
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已是冬天。三十年前,一到十冬腊月,村子里的坑塘都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缺了他人关怀和帮助的母亲只好自己到池塘里为我洗尿布。一天,母亲失足掉进了冰冷的池水中。从此,母亲就落下了一身病,再也没有离开过床铺。两年后,没有得到充分医治的母亲抛下了她唯一的孩子去了。那时,她才二十二岁,就像一朵春天的花儿凋谢在严寒的冬季里。
母亲走了,我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小东西。
母亲被埋葬的当天,泪水拭不胜拭的外婆丝毫没有犹豫,将我用衣襟严严实实地裹住,抱回了家。
外婆家本来人口就多,又添了一张不能以寻常的食物所能满足的小口,生活更艰难了。为此,正上小学四年级的小姨辍学了。
那时,没有奶粉一说。为了一个小生命的存活,外婆抱着我,到处求那些正在哺乳婴儿的母亲们舍我一口奶水吃。可是,许是那个年代营养都不足的缘故,外婆的乞讨几乎是到处碰壁。自己的孩子还嗷嗷待哺呢,谁肯为一个异姓旁生的女孩无偿地付出啊?唯有,外婆后来每每回忆说,唯有对门的二姥姥,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让我吃上几口。二姥姥每次在喂我的时候,口上还不住地说:“一个苦命的孩子,一个苦命的孩子啊!”
让我摄入最基本的营养成了外婆一家的大事。尤其是对外婆,她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炒炒面,炖鸡蛋羹,熬小米粥,将馒头嚼碎,反正能让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可食可喝的东西,外婆都会尽量地做。
到稍大一些的时候,不知缘故,我是什么也不肯好好地吃。最后,外婆让外公买了一个奶嘴,有时装上稀粥,有时就装上开水,让我没事就噙着奶嘴吸吮。就这样,我一天一天地自己哄着自己。有一天,奶嘴被一只好奇的母鸡叨走了,我嚎啕了一大场,但无法感天动地,从此,我断了奶,开始了正常饮食。那年,我大约四岁。
到我该上学的年龄了,因为生活拮据,外婆怕我在他们家里受委屈,就寻思着把我送给别人养活。刚好,三姨的一个同学的姐姐,有两个儿子没有闺女,家庭条件又好,想领养我,哄着把我带走了。我待了一夜,天明就哭着要回家找外婆。人家没办法,只好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印象最深的就是一盒胭脂——送我回去了。
这时,住在县城的祖母来接我去祖父所工作的小学去上一年级。但只上了不到半学期,因为我天天哭喊着找外婆,我又被送回了外婆身边。
我在外婆家附近的村子里接着上一年级。到二年级的时候,因为十五元的学费于外婆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去爸爸所在的学校上学可免学费,我又被决定离开了外婆。
分别的时候,我哭,外婆也哭。外婆说,不是家里没钱,怎么舍得把你送走啊?就这样,我在爸爸身边上完了小学。开始,一到周末,外婆就让舅舅来接我,等稍大的时候,我就自己一个人走着去。外婆家,乃我心灵之所系。
再后来,我上初中,因为学校离外婆家较近的缘故,我又与外婆住在了一起。直到我一九九八年上高中后,才最终离开了她。
十一年前,外婆得了中风,人事不省,唯有口中呼喊着我的名字:“芿——芿——”我当时在上海,听着小舅电话上的叙述,已是泣不成声。我丢下工作,日夜兼程,返回了家,与病床上瘦骨嶙峋的外婆拥抱在一起……
所幸的是,外婆好了起来,这是让我感到多么欣慰的事啊!至今,我都会经常去看她。尽管因了年龄和身体的关系,她神志有些不清,但看看她,依偎在她身边,与她聊聊,我心里总涌出一种幸福的感觉。对外婆来说,这也是对她所付出的深恩与厚爱的最好的回报。
好长时间,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我甚至对它有些反感,觉得它土气得再也不过如此了。有一天,我好奇,就在字典上查这个字,才得知“芿”的意思是“割后再生的小草”。我没有去外婆那里做一个证实,目不识丁的外婆恐怕也未必知道“芿”有这一层含义。但我,在我外婆眼中就是她的女儿之再生。为了灵魂深处的爱,外婆以不舍不弃的信念,竭尽全力地去挽留和呵护一个小生命。
有时,我想,上帝并没有错生了你,错的是在你身边置放了一个魔鬼。但上帝对我还是怜悯的,又派来一个天使将我拯救。
(2716字)
2018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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