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诗僧——贯休

露白

贯休是一位僧人，也是一位诗人。

作为僧人，他似乎很普通；作为诗人，他似乎也很普通。

何况他生于唐，不像现在，那是一个除了李白少有人敢自夸诗名的时代。整个唐代，写诗的僧人就数不胜数，著名的有皎然、齐己、无可、寒山、拾得等；不著名的有义净、灵激、清江、栖白、子兰、含曦、卿云等。贯休呢，名气大约在著名与不著名之间。

其实，贯休非常了不起。我们之所以认为他普通，大约是他离我们过于遥远而我们又对他了解得不够充分、不够全面的缘故。

贯休生于今天的浙江兰溪。兰溪，就像若耶，就像会稽，就像琅琊，只名字本身就让无数的文人墨客为之倾倒。或许，正是佳山秀水的滋润，小时的贯休十分聪慧。他七岁出家，在一个叫和安的寺里开始了朝诵暮念的生涯。据载，贯休诵经，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唐末是一个干戈扰攘、四方鼎沸的乱世。作为僧人，他无力挽狂澜于既倒。为了生计，他初奔钱镠，再附成汭，复投王建。就像当年荀况适楚、王粲依刘一样，贯休如此，亦是无奈之举。

钱镠、成汭、王建，皆是一方雄主。当时，贯休已在诗书画多方面都有了相当的成就和相当的名气。因此，他被待为座上客。当然，钱、成、王三人，亦不像后世的张献忠，否则，就没有下面的故事了。

到杭州，贯休写了一诗献给钱镠。诗中有这样一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镠阅后大喜——这样的一种极致的人生，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但他觉得自己的天地应该比这更为广阔。他要求诗人把“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休断然拒绝：“州亦难添，诗亦难改。”

得罪了钱镠，贯休只好离开。在荆南（都荆州），成汭向他请教书法，结果他一句“此事须登坛可授，安得草草而言”，又得罪了这位年轻时也当过和尚的新主人。最后，贯休去了成都。那里是王建的天下。

王建虽出身于草莽，目不知书，却善待文人雅士——这让不少在战乱之际的中原士子有了一个较为理想的栖身之处。贯休到蜀，王建对他礼遇有加，署号“禅月大师”，并给予“食邑三千户”的待遇。912年，贯休在成都圆寂，享年八十一岁。

贯休精于书法和绘画，时人比之怀素、阎立本，尤其是所画罗汉像，被誉为“人间第一”。但真正让贯休获得“一条直气，海内无双”之高名的，则是他的诗。

贯休有文集数十卷，《唐才子传》评之曰：“天赋敏速之才，笔吐猛锐之气”。但我觉得，贯休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作品带有人间的烟火味儿。

在古代，过一种竹杖芒鞋、烟霞水石、闲云野鹤的日子，可以说是无数人的向往。况君子行藏以时，进退求己。那些壮志蹉跎者、功名蹭蹬者、江湖落魄者、生活困顿者——甚至，那些风流蕴藉者，如欧阳修；那些权势煊赫者，如张居正——莫不存“云山远游，竹窗高卧”之志。能得“春山子猷宅，古木谢傅家”，“晓日寻花去，春风带酒回”，或什么也不做，只“登临遥一望”，“独坐大江滨”，即是最理想的生活。其核心的东西是一致的：忘机，超然物外，遗世而独立，远离人间烟火。

而一些僧人恰是榜样。

“无限青山行欲尽，白云深处老僧多。”他们木食涧饮，乘舟弄月，携酒踏花……在凡人眼里，不啻仙人一般。什么尘世喧嚣、人间疾苦、闾里浮沉、百姓悲欢，皆不是他们思考的事情。

  其实，贯休也多潇洒于红尘之外。我们且看他的一些诗句：

终将谢时去，与子住山椒。

——《寒夜怀同志》

还似清溪上，微吟踏叶行。

——《春日许征君见访》

枕上已无乡国梦，囊中犹挈石头碑。

——《送新罗衲僧》

青云名士时相访，茶煮西峰瀑布冰。

——《题兰江言上人院》

是啊，僧人道士既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世事如麻，又管他做甚！而对那些将“致君尧舜上”作为理想的仕子，却也不堪皇权的压制、官场的争斗、案牍的繁冗，渐生“今是而昨非”之慨，歌一曲“归去来兮”，亦是情理中的事。实际上，他们是以寄情山水、归隐田园在做一种逃离，做一种抗争。

然而，黑暗的现实还在那里，悲惨的世界、苦难的生命还在那里，烽火、灾荒、杀戮还在那里，离乱、冻馁、死亡、屈辱、挣扎、呻吟还在那里。谁做见证？谁为记录？

所幸，我们还有杜甫，还有聂夷中、皮日休，还有秦韬玉、杜荀鹤、韦庄等人。正是从他们的文字中，我们记住了一个叫石壕的村子，记住了一个拾橡的老媪，记住了一个逃难的秦妇以及她所目睹的人民在城破家亡之际啼饥号寒的惨状……

难得的是，在贯休的作品中也有这些。

历史上，战争对社会的破坏最大，对人民的伤害最重，而战争又似乎是我们历史的主题。贯休以《古出塞》《古塞上曲》《古塞下曲》等为题，写反映战争之残酷的诗有数十首。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地角天涯外，人号鬼哭边。

大河流败卒，寒日下苍烟。

     ——《古塞上曲七首之六》

裂地鼓鼙军情急，连天烽火阵云秋。

砍毛淬剑虽无数，歃血为盟不到头。

     ——《东阳罹乱后怀王慥使君五首之一》

只报精兵过大河，东西南北杀人多。

可怜白日浑如此，来似蝗虫争奈何。

        ——《东阳罹乱后怀王慥使君五首之二》

还有一首也是关于战争的。写的是一位夫死于战、迎柩于路、伏尸而哭、城为之颓的杞梁之妻：

秦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
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
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杞梁妻》

还有一首记载了一个为大唐送丧的朝士（一人哭一国，让人遥隔千年犹能感受他古今无二的节概）。其中两句是：

万年唐社稷，一个哭麻人。

——《赠抱麻刘舍人》

有体现诗人之仁者襟怀的：

霍嫖姚，赵充国，天子将之平朔漠。

肉胡之肉，烬胡帐幄。千里万里，唯留胡之空壳。

边风萧萧，榆叶初落。杀气昼赤，枯骨夜哭。

将军既立殊勋，遂有胡无人曲。

我闻之，天子富有四海，德被无垠。

但令一物得所，八表来宾，亦何必令彼胡无人。

——《胡无人》

也有控诉酷吏的：

有叟有叟，暮投我宿。

吁叹自语，云太守酷。

如何如何，掠脂斡肉。

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

韩娥唱一曲，锦缎鲜照屋。

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

——《酷吏词》

此处有两句不能不提。因为，这两句最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皇权专制下那些鬻宠擅权者、蠹政害民者、媚上欺下者、巧取豪夺者的奸诈本性：

刳剥生灵为事业，巧通豪谮作梯媒。

——《东阳罹乱后怀王慥使君五首》

也有刻画村夫野老的：

樵父貌饥带尘土,自言一生苦寒苦。

担头担个赤瓷罂,斜阳独立濛笼坞。

——《樵叟》

还有伤悼自己弟妹的：

泪不曾垂此日垂，山前弟妹冢离离。

年长于吾未得力，家贫抛尔去多时。

鸿冲□□霜中断，蕙杂黄蒿冢上衰。
恩爱苦情抛未得，不堪回首步迟迟。

——《经弟妹坟》

当然，丧乱之时也有短暂的祥和，悲苦之中也有难得的熙皞。贯休有一首诗即是这种情景的反映：

柴门寂寂黍饭馨，山家烟火春雨晴。

庭花蒙蒙水泠泠，小儿啼索树上莺。

水香塘黑蒲森森，鸳鸯㶉鶒如家禽。

前村后垄桑柘深，东邻西舍无相侵。

蚕娘洗茧前溪渌，牧童吹笛和衣浴。

山翁留我宿又宿，笑指西坡瓜豆熟。

——《春晚书山家屋壁二首》

  总之，贯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有想、有情有义、有恨有爱的人。他以自己的诗笔记下了他的经历、他的见闻、他的感受。尽管他是一个僧人，并有一个耕夫牧子难以企及的地位。

  其实，佛家是既讲出世也讲入世的。出世是为了引导众生，入世是为了挽救众生。即使佛陀，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佛之为佛，乃因为他有一个比常人更为广大、更为慈悲的心怀。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当四十初度的杨继盛为严嵩所害、慷慨赴死之时，重吟自己当年为大明湖畔铁公庙撰写的这副楹联（原联下句为：辣手著文章），可以说是对今古士人、天地良知的再一次召唤。当然，古往今来能担当道义且能捩转乾坤的人固然是少数；能心系苍生、体恤民瘼，亦非人人能够达到。但是，只做一个时代真实的记录者，做一个社会良知的坚守者，记下日月的沉浮、天地的休戚、社会的曲折和人间的离合，就值得我们肯定，值得我们赞扬。杜甫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之悲天悯人，他之身似漂萍而心系苍生；就在于他之以诗为史，记载了家国之亡、民生之艰、社会之痛。

“古今吟不尽，惆怅不同时”，这是贯休《读〈杜工部集二首〉》中的句子。在文学史上，贯休的地位自然无法与杜甫相提并论。但是，他心有民胞物与之精神，诗有市井烟火之气息。如此，已难能可贵。

 写于颍水之畔

2022年1月13日 （辛丑年腊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