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岸逢乞丐

露白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三十年前，农村生活的艰辛非是今天的孩子所能想象的。一到农闲，即有乞丐走街串巷而来，一家一天“接待”三五个绝不是夸大其辞。一有不速之客，我祖母总是喊了我们：“快，给人家找点东西”，言语里无一丝轻蔑或鄙夷。祖母说，我们也是逃过荒的人。

二十年前，第一次去省城，在一条不太繁华的大街上，我遭遇了一对自称从乡下来看病的老年夫妇向我求助。钱不多，十元。朴素的穿着，满脸的沧桑，仿佛就是家乡的父老乡亲，我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了。但次日，在同一个地方，这对老人又以同样的理由请我“行行好”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该“长一智”了。这不是行乞，而是行骗了。这次遭遇，就像自己身上的疤痕，很久都不愿示人，似乎骗人钱财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受骗上当则是活该，至少是弱智的表现。总之，这经历让人觉得不怎么光彩。及至后来，与人闲聊时，一触及这个话题，似乎人人都有类似的遭遇，自己心中多年的隐痛才淡化了去。不过，细思之，这种行为，终究还以一个不错的藉口维护了自己的脸面。然而，再高明的骗术也不可能屡试不爽，以致今天连真正的乞丐人们都会怜而远之。但是，还有一种，若遇之，你的心情恐怕更槽糕。

还是在省城车站，一年轻人刚从购票窗口接了票转过身，衣角已被一个小脸脏兮兮的女孩扯住了，一边“叔叔，叔叔”地叫。禁不住她几乎要下跪的哀求，年轻人就将手中的找零给了她一张，正要抽身走时，忽然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四五个“丐帮”小兄弟，左拉右拽，情形如唐僧遇着了一群小妖……

这让我想起祖母讲的故事。从前，有小儿饥饿难忍，从人家馍摊路过，以极快的速度抢了一个馍就跑，摊主如追，小儿就对着到手之物啐了几口吐沫，追者也只好顿足作罢了。那时的孩子多半是被饥饿逼的，才出此下策，但现在的孩子呢？则多是因了背后有一个更加无赖更加无耻的教唆者。

还有一类人，常是手挑竹板，至一户门外，开口就唱：“羞羞惭惭门前站，范丹叫咱来讨饭，孔子借他两担粮，连本带利千千万……”看，人家欠他的还多着呢。若主人识相，忙找了东西，恭恭敬敬递过去，这位“债主”就此别过。否则，对不起，请听：“这个大门真够宽，并排能出两口棺……”，伴着小孩子们的哄笑声，掉头就去。这，岂止是可恶，简直就是可恨了。

前年春上，我因患耳疾，在单位告了假休闲在家。接近中午，母亲正在做饭，有一男子，约五六十岁，衣衫褴褛，头发灰白，后背编织袋，前持搪瓷缸，站在门口，一语不发。对这种手脚健全身无疾的乞讨者，说心里话，我没有一点好感。一个人把自己搞到这般境况，终归是一个失败者。

母亲正忙，我在楼上忍不住道：“饭还没做好呢！”这人抬了头，以犀利哥般的眼光射了我一下，转身而去。这或许正是古书中的“不食嗟来之食”、“不屑蹴尔而与之”的乞者吧。好一会儿，我的心情都无法舒畅，感觉是冒犯了一位“真人”。

若事情就这么过去，或许我早就淡忘了，偏巧第二天我们的眼光又有了一次遭遇战。

因无聊，我独自沿了颍河北岸散步。三月份的春光很是明媚了，逝水汤汤，绿草茸茸，目之所至，让我这个索居之人倍感心旷神怡。突然，河岸上的一尊塑像顿时令我止住了脚步，独对东流无语而坐的姿态，像极了语文课本里《春望》中那幅老杜的插图，形销而骨立，忧国而感时。

无疑，他认出了我。只瞬间的对决，我便败下阵来。我移开了目光，加快步子走了过去。赏心悦目的春色一时黯然。

后来，我问自己，我欠他什么吗？为什么没有毕淑敏的朋友那种坦然走过乞丐的勇气呢？但渐渐地，我理开了心中的纠结：前一日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乞丐，而河畔塑像般的他似乎拥有着丰富的感情世界和独特的人生经历，更重要的，就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

当晚，我心绪难平，写下一首七律：

门前作见乞讨人，颍岸今休老病身。

编织袋中装冷暖，搪瓷缸里贮酸辛。

走街最怕惊生犬，串户还羞遇旧邻。

独对东流无语坐，心中万事与谁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