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白游记《该下行》
作者:露白
上传时间:2021-01-29 21: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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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行


露白



垓下,这是一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名字。有人说,它在中国就像滑铁卢在欧洲,是一个改写了人类历史的地方。


但我觉得,滑铁卢是与之不能相提并论的——除了滑铁卢之战在军事的规模和历史的影响都逊之外,垓下还在文学上至少是诗歌上有着滑铁卢所不具备的一面。


它是一处值得凭吊的地方。  


它还上演了一幕悲壮的爱情故事,且随之落幕的楚歌,亦从此成为绝唱。



垓下,不可不去。


十年前我就对自己这样说,尽管我那时的认识还很单纯,只出于对一个历史事件探究的冲动。


但我至今认为,有些地方是可以不去的,比如那些烟火缭绕的寺庙,比如那些无数人顶礼膜拜的神坛;而有些地方是不可不去的,比如大泽乡,比如卢沟桥。


除此,使我想去垓下的原因还有:那幕历史剧的主角之一项羽,他祖上的封地就在我们这儿——有古项之称的沈丘。



垓下,不可不去。


5月7日,在与文史学人阜阳巩行远先生商议去皖北一线采风时我这样说。以致在次日我们一同前往垓下所在的固镇县濠城镇的路上,我的心情已有些激动。


令人欣欣然的还有,巩先生说,作家、诗人、有着“垓下通”之称的丁玉群先生就住在垓下。他可是难得的一位向导。



下午五点,在一条笔直的林荫道上,我们见到了已等候多时的丁先生。


简单地寒暄之后,我们随着丁先生的车子进入了阴云低徊、轻烟缭绕的濠城镇。


丁先生把我们带到了一所绿树掩映的小院。


小院是平常的民居,连门前的小径还是煤屑铺就的。但大门外的一副楹联已让领略了主人的不俗:居五柳旁行三径上,对千竿竹拥四壁书。再看一眼门楣之上“沱滨小筑”四字,心想,这位相貌平常、衣着简朴得好像一位退休的乡村教师的主人也够风趣的。进入院子里,只见地坪上鲜花数盆,墙角新篁一丛,甚觉赏心悦目。让人眼睛一亮的还有,堂屋门外的楹联竟然出自著名诗人、书法家梁东先生之手。那联虽简单,却不俗:立鲲鹏志,怀藜藿情。读之,对主人又多了三分的崇敬:世上立鲲鹏之志者不计其数,怀藜藿之情者却少之又少。


 


让座,倒水,没有太多的客套,丁先生与我们就开始在绿浓红灼的院子里聊,聊垓下的历史、垓下的逸闻、垓下的开发还有他酿酒的往事,倾江倒海,将学识、襟怀和阅历挥洒得自自如如。


薄暮时分,丁先生招呼我们进入厨房吃饭。原来,丁先生专门请了厨艺非常不错的自家侄子,早就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就在我们入座的时候,濠城镇党委书记倪君来了。倪君很随和,很谦虚,更重要的是,身上有着绝非只读过一两本人物传记就能表现出来的儒雅。若不是丁先生介绍,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一位官员。



留号码,加微信,这似乎是饭局进行到一定时候的应有环节。我只想说的是,丁先生的自署可谓个性鲜明:垓下布衣。


这让我想起一句诗:人如诸葛真名士,品是江东大布衣。


感此,我在返回沈丘的次日,作了一首小诗,以表达对丁先生的敬仰。此处不妨录之:


宿雨初停后,风轻絮不飞。

迎吾杨柳道,醉尔竹林扉。

所住非华屋,能吟是布衣。

欣欣鸡黍聚,君子契无违。


饭后,丁先生为我们安排了住宿。因为劳顿和酒困,到了宾馆我们就早早地睡了。至于那鼓角争鸣的对垒、金戈铁马的冲杀,且待明日将它们唤醒吧。



次日一早,丁先生就过来了,招呼我们就近吃了早餐。然后,他歉意满怀地说,因家中有些特殊的事情,无法陪我们去游览了。


丁先生离开后,我们就开车往雄风广场上去。


雄风广场在霸王街上。甫一走近,已为广场上一尊大型的雕塑所震撼:两柄交叉的巨剑之下,项羽一手高举,一手抱着长发垂地的虞姬,仿佛一个香魂乍消,玉体尚温;一个悲歌初竟,余音未绝……


我们在塑像前肃立了一会儿,诵着“力拔山兮气盖世”,诵着“虞兮虞兮奈若何”,去看塑像之后的造型为编钟的几个石雕。编钟是古代的礼乐重器,是等级和权力的象征,我们不知道它们在此代表着什么,但基座上的歌词却引人驻足。原来,这就是当年“离散英雄之心,消磨壮烈之气”、使刘邦“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楚歌”。“编钟”有四,“楚歌”亦有四。前两首为: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

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怆。

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

披坚执锐兮,骨立沙岗。

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

妻子何堪兮,独守空房。

虽有良田兮,孰与之守。

邻家酒食兮,孰与之尝。

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

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

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

一旦交兵兮,蹈刀而死。

骨肉为泥兮,衰草濠梁。

魂魄悠悠兮,枉知所倚。

壮志寥寥兮,付之荒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楚歌”,诵处,其哀切之情、苍凉之慨一时荡气回肠。“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我突然有一种置身于两千二百年前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的感觉。


垓下之战,不唯是刘邦与项羽二人之战,还是成千上万的将士之战。“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此前双方在广武对峙时项羽对刘邦说的这句话,可谓一语道破了楚汉战争的实质。


当年,还是泗水亭亭长的刘邦,在咸阳见到秦始皇的仪仗时,叹曰:“大丈夫当如是耳。”而出身于“世世为楚将”之家的项羽在会稽山见到秦始皇的车队时,亦曰:“彼可取而代之。”可以说,二人“手提三尺剑,西灭无道秦”之时,内心其实都有一个更为远大的“理想”:拥有天下,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上至高的荣誉。


为此,他们战得天昏地暗,雨怨云愁;战得鬼哭神嚎,虎困龙疲。即便也有“毋徒苦天下之民”的愿望,但因为缺少“化干戈为玉帛”的智慧,缺少“先度己后度人”的佛心,又因为各自还有一帮诡诈的谋臣,莫说一线鸿沟,即便九曲黄河、万里长江,也无法阻止得他们图霸争雄的脚步。其结果之一是,全国人口从最初的2900万骤减至750万。


一将功成万骨枯。双方争的是天下,押的却是天下的苍生!


“楚歌”不知为何人所作,但我认为,这位作者才真正具有仁者的襟怀,具有超越时代的识见。此时,我又想起在丁先生“沱滨小筑”看到的那副楹联,觉得,若说“立鲲鹏志”是一个英雄必备的条件,那么“怀藜藿情”唯是圣人才达到的境界了。令人不无遗憾的是,古往今来,英雄从来就不缺乏,而圣人却是屈指可数。这大约也是我们三千年的历史每一页看起来都像用鲜血写成似的缘故。


一声喟叹,一阵徘徊,我们的凭吊亦仅此而已。


历史一页书,世界几痕梦。由它去吧!



雄风广场只是一个标志性建筑,而垓下之战的核心——霸王城——却在大街的另一端——垓下村。


因为地理不熟,我们绕了一圈,从汉王街走进了号称世界七大古战场之一的垓下遗址。


汉王街由青砖铺就,两边除了一些装饰性的栏杆外,没有什么建筑。当我们走到一片烟气氤氲的绿杨之下时,垓下村和村前的古战场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村子不大,树木郁郁葱葱,楼舍影影绰绰。一水如带,呈U形绕村而过。从两岸的新土可以看出,小河是近期才疏浚的,少了汀草、水苹与岸莎的繁绿。正觉得了无可看之处,突然发现远处有一片,不,是一望无际的胭脂红。


“虞美人!”我几乎喊了起来。在这里,除了虞美人,还能是什么花呢。



那连天匝地的虞美人,没有绿树的遮掩,没有野草的点缀,没有杂花的衬托,不知始自何处,不知止于何方,绕过村子,傍着河岸,像一幅从天飘落的云锦,更像一片烈焰熊熊的火海……


这是谁的创意啊,真是大手笔也。难道他认为,不如此不足以表现霸王与虞姬悱恻的别离吗?或者说,虞姬的生命从来也没有消失,而是换了这样一种方式,活得愈加灿烂、愈加热烈吗?


妾本江南采莲女,君是江东学剑人。虞姬早年的经历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当历史的巨幕在垓下展开时,她突然凌空而下,与一位旷世无伦的英雄,在一个旷世无伦的地方,演绎出一场旷世无伦的悲剧。


“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虞姬横剑所歌,亦无字不裂石穿云,无字不泣鬼惊天!


“三军已散佳人在,六国空亡烈女谁?”在袁枚看来,虞姬之刚烈也是旷世无伦的了。


十一


   对着我们站的地方,有一座简易的、两边生着一些翠绿的芦苇的小桥,一条泥泞的小路从桥上穿过,仄仄斜斜地通向对面的垓下村。我在几位先生摄影留照的时候,独自一人踏过小桥,去看那漫野的虞美人,去看那一处英雄和美人生死离别的地方。


   过桥不远,路边有一碑,上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垓下遗址/安徽省人民政府一九八六年七月三日颁布/固镇县人民政府立”字样。不知为什么,站在碑前,心情兀然沉重起来:这是当年近百万人箭矢交坠、鼙鼓争鸣以致死伤枕藉的地方啊!


十二


   史载,公元前203年8月,刘邦和项羽约定以鸿沟为界将天下一分为二。在项羽引兵东下时,张良和陈平谏之刘邦曰:“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一语又唤起了刘邦的雄心。刘邦遂调兵遣将,发动了对楚军的追击。楚军从荥阳出发,经今开封、太康、淮阳、鹿邑一线退至垓下。


   垓下濒临今称沱河的洨水,是一处大汶口文化时期的古城遗址,在无险可据的大平原上,被学过“万人敌”的项羽看中。于是,在以垓下为核心方圆百余里的区域内,双方展开了长达两个月的战略决战。其规模之大、惨烈之至、影响之甚,古今中外与之相侔者无几。


据考证,当时双方参战的兵力,楚军有十万以上,汉军有七十余万。而两千年后的滑铁卢之战,双方参战的兵力只有十五万人,何况整个过程只区区七个小时。


十三


垓下之战,是决战,是改写历史之战。


时年五十三岁的刘邦战胜了时年三十一岁的项羽。因为此前被项羽封过汉王,他把随后建立的帝国命名曰汉。


汉祚延续了四百年,它的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别的不说,只汉族和汉语两个词,其包含的文化,其具有的分量,其代表的意义,即是一个再渊博的学者恐怕也不敢说已穷其阃奥。


那么,假如胜出的是项羽呢?是不是楚族、楚语一统天下了呢?但历史没有假设。以三户而亡秦的项羽败了,且不肯卷土重来。


因此我说,“四面楚歌”,那是楚歌的绝唱,是八百年楚文化的哀哭。


十四


我继续前行,近距离地去看遍地的虞美人。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那一朵朵的虞美人,似乎借了昨天细雨的润泽,开得十分娇艳,十分可爱。昨日花未开,明日花已老。难道我们的到来与它们的绽放有人做了安排吗?


摩挲一下面前的花枝,再抬眼望去,我仿佛看见在炎炎烈烈的火海上,虞姬正腰肢轻亚地舞着……云霭沉沉的天空是她的幕帐;绿树、溪水、小桥是她的观众。


死竟成神,魂犹舞草。在拔剑一歌的时候,虞姬的生命已经永恒!


十五


九点多,我们从垓下返回,又去了丁玉群先生的沱滨小筑与他告别。不曾想,丁先生执意要陪同我们再去一趟垓下。我估计,一是他想弥补自己的歉意,二是他觉得,我们对垓下的认识如果缺少了他的解说一定是不全面的。


果然如此。在随后的游览中,丁先生又为我们讲述了垓下和濠城的许多故事,介绍了当地政府和有识之士为垓下的保护和濠城的发展所做的种种努力。但我认为,这一趟更有意义的是,听了丁先生对一些历史和人物的评价,我不啻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愈发为他的家国理想和人文情怀所感动。


十点多,我们结束了游览,在淡烟微风的绿树下与丁先生道别。


“绿杨陌上送行人,马去车回一望尘。”我们走远了,丁先生还远远地站在后面挥手。


我们离开了丁先生,离开了垓下,离开了“力拔山兮气盖世”和“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英雄们,也离开了一段悲歌似的、永不沉寂的、从无结局的历史。


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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